投行实习生的B面:2023卷王上岸

倒贴“小黑工”,打印机守护者。

文|表外表里   付晓玲 曹宾玲

编辑|Reno 

一条条翻看着自己被大V转发的投行实习分享下,义愤填膺、打抱不平的评论,小芸的心情反倒不像读者那么激愤,而是平静的很。

暑期实习进去,考核了小一年下来,部门领导对她的表现很认可,帮她申请了留用名额,也给了口头offer。但春招结束的时候,她突然被告知自己不在留用名单中。

一开始小芸也是很难接受的,为了这个工作,她拒绝好几个offer,可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。

然而尽管如此,小芸也并非毫无预期,毕竟这行一上来就是“卷”:

2022年一些投行校招门槛抬到了“哈耶普斯麻”、清北复交背景。甚至某家头部美元VC点名“只要清北的状元”。

比卷学历更让人无力的是,机构对毕业专业的新审美——一级市场,这几年显著的人才趋势是“不招纯金融背景”,理工、化工、哲学、文理等背景加持更受青睐。

焦灼的竞争,倒逼大家从实习就开始“白热化”。

某实习机构相关人士聊到,2020年开始付费实习买家背景越来越雄厚:基本都是国内985/211院校和海外名校的学生,本身已经攒了不少实习经历。

数十万人过独木桥之所以不断上演,原因在于“高薪的诱惑”、上流的资源等。

不过,这种趋势现在有打破的迹象——最近官方发声,要破除“金融精英论”。而在种种因素交织的复杂局势下,投行实习生们也被裹挟着前进。

一、倒贴进投行,做打印机守护者

从出租车里出来,站在实习券商大楼下的一刹那,布兰对投行的幻想与现实重合:

最好的地段,最高大上的办公楼,出入都是精英范的同事,接触的案子少则百万、多则百亿,光鲜亮丽的让人很难不心动。

大三在咨询公司实习时,布兰接触了某500强企业战投部改革的项目。那仿佛开了上帝视角的投资回报操盘,竞对公司背后站着同一家机构的世界,让学会计的他向往不已。

等到大四,身边的同学都往四大跑,他一门心思想进投行,甚至为了去相对头部的券商,不惜倒贴——实习地点在上海,没有实习工资,每月房租就要3000左右。

而在公司大楼前看到的这些,无疑是对其选择的肯定。但他没想到的是,一天不到,认知就被颠覆了。

一进去布兰就被派活,可做来做去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dirty work,比如打底稿、核查,“每天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打印机”。

最魔幻的一次,他辅助给一个IPO项目做核查。那个公司有33家子公司,要核查并打印三年的流水。他连续半个月,每天十几个小时,枯燥、机械地梳理各种统计数据、合同等。最后,所有流水资料打出来,摞起来有两层楼高。

被A4纸堆湮没环绕的那一刻,他感受到的不是体验顶级投行的成就感,而是想逃的冲动。

和布兰被投行的光鲜吸引不同,某985高校读金融的王磊,对投行实习的水深早有预期,“学长们会和我们说这些”。

然而明知有坑,王磊还是得踩。原因很简单,实习经历是进入投行的敲门砖。

抽样调查显示,2022年应届毕业生中,顺利拿到offer的,无一例外都拥有2份以上在头部机构的实习经验。

王磊大三进入某头部券商做小黑工——没有工资,没有实习证明。据他介绍,组里14个实习生,只有两个是正式的。

原本他想着大家接触的资源都一样,管它名不名分,能学到东西就行,但很快就被打脸了。

正式实习生能够进入项目组的群聊,更可以参与和发行人、中介机构的沟通。而等待小黑工的,只有无穷无尽的底稿打印。

有一次和正式实习生闲聊时,他发现底稿都是被截留后的,“发给正式实习生的是整套发行材料文件包,发给我的文件,只跟底稿相关。”

不敢置信下,他去找领导了解情况,得到的回答是:“公司规定,你们不能接触到项目的全部资料。”

而这样一来意味着,他看不到全貌,想偷偷学习都不行,接受不了实习一趟只是个“打印机守护者”,王磊终止了那次实习。

不过,阿伦却坚持了下来,“天天打底稿确实很无聊,但我很能给自己找乐子,时间会过得很快。”

他的第一个发现是,不同发行企业的打印进性能是不一样的:性能好的打印就很快,他差不多下班时间就能干完活,按时走人;性能不好的就非常拖进度,加班比较严重。

为了提高效率,他自己摸索了一套方法:边审核、边打印、边装订,然后一个人一周时间,把两个实习生花两周才能打印完的量给搞定了,让他的带教吃惊不已。

摸透了打印机性能,他又打起了内容的主意,“审底稿时,我会格外注意关联方交易,通过数据勾勒供应商、客户之间的博弈关系,很有意思。”

而一次被借调到IPO发行组,审核凭证流水时,阿伦还真发现了猫腻。

某个高管的流水显示,很长一段时间内,其隔几天都会向某一账户打200块钱,按时间轴累积起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。

这个风险点很隐蔽,但提交上去被发现的话很麻烦,他就向带教反映了这一点。带教公开表扬了他有投行思维,自此之后开始用心带他。

阿伦也抓住机会,每次任务都多做一步,“统计年度前十大客户,别人是汇总一下名称、业务,我会把他们买的产品分类,每个产品买了多少金额、当期占比情况等,详细罗列。”

带教对他更满意了,不仅带他做任务,还带他吃喝应酬。然而尽管和带教混成了哥们,阿伦还是离开这家腰部券商,辗转去了一家头部实习。

二、任劳任怨,干不过天降VIP

中资投行大致可以分为2种:三中一华(中金、中信、中信建投、华泰)和其他。

可以看到,在投行收入大头IPO承销上,“三中一华”市占率接近6成。同时上述提到过,人均薪酬方面,中金、中信、华泰位列前三。

这些顶级投行,是大多数投行实习生的终极目标。

淑仪换到头部券商实习,明显感受到了区别——实习生dirty work少了很多,她很快就接触到了实质项目。

参与立项报告、招股书的撰写,跟着带教老师上会、答反馈……她的工作热情高涨,甚至会主动加班。

几个月下来,她进化到能跟带教老师分工的地步。此后她更拼了,凌晨一两点下班是常态,有时候项目忙起来,连着几天都凌晨四五点下班,上午10点接着上班,完全是正式员工的节奏。

这么拼的表现,就是为了留用的几率更高,“带教老师也说,我的条件冲一冲,留任没问题的。”淑仪说道。

但梦醒时分,来得猝不及防。

某天办公室里空降了一名男生,且进来就直接跟进所有项目。部门领导亲自带不说,同事们也对他非常热络,时不时给他“开小灶”补课。

好奇心驱使下,她打探那位男生的背景,得知对方是“领导的关系户”时,就已经知道结局了——在留用率低得可怜的情况下,VIP的出现预示着她基本留用无望。

“跳槽”头部实习的阿伦,同样有着“VIP”困扰。

和上一个后来带着他做任务,手把手教他的带教不同,他发现这里的带教老师,居然是个“混子”:项目准备穿行测试的时候,他问带教需要哪些数据,结果带教比他还懵,完全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。

阿伦去找发行人的财务,把内控流程问清楚、画好图之后,带教依然看不懂,阿伦只能自己上阵,跟发行人要单据。

“我不敢说自己的财务水平有多好,但这么菜的是第一次见。”阿伦非常无语,但更多的是无奈:“他是带着项目来的,干几年就要回家继承家业了。”

当然,带教的“划水”也让阿伦有了更多的发挥空间,他坦言:“立项书就是我跟另外2个实习生合伙写的。”

至于为何会有如此乱象,他的观点是:地主家也没余粮了。

事实确实如此。中证协数据显示,近几年行业营入和净利润增速双双下滑,2022年更是负增长均超过20%。募资寒冬下,“三中一华”业绩也集体承压。

而金融圈子里,成熟的业务流程家家都有,竞争的关键其实在客户资源的勾兑,说白了,就是赚“人情份子钱”。

当然,这些“VIP”也是参差不齐的。

每次裹着凉菜下腹时,李斌都觉得魔幻,谁能想到,在国内顶尖投行实习,还要挨饿呢?

那是为一家地方性龙头企业冲刺IPO,发行人业务模式简单但利润率奇高,本该是一个香饽饽。可摸查过程中发现,这是个麻烦。

虽然是和领导有关系的VIP项目,但发行人觉得他们就是来干杂活的乙方,这从对他们的安排上就可以看出来:三餐都在公司食堂,中餐只有两个菜,晚餐甚至不开火炒菜,只吃剩菜配凉菜;住的也是200一晚的酒店,连7天连锁都不如。

并且工作中还要受气,有一回抽查流水未能按时完成,现场负责人刚要开口解释,就被发行人那边一位25岁的“领导”劈头盖脸骂了一顿。

领导年纪虽小,但架子很足,从券商效率低,上升到执行水平、专业能力上,最后甚至开始喷他们学历不行。

然而真相是,发行人那边有2个总监放鸽子,不配合抽查,李斌和同事去协调的时候,只带回了“说完快走,别耽误我们吃饭”。

这样的冲突在他们服务期间上演了无数次,而忍辱负重大半年,效果可能并不好。“我们对这个项目评估不太乐观。”李斌表示,如此意味着正式员工们可能只能拿到日常薪资,年底奖金悬了。

不过,抛开这些繁琐的纷扰,每次深度参与项目,得到的历练是物超所值的,特别是一些好的项目。

三、若“高薪”成为过去式,工作将变得很难熬

采访中,淑仪多次提到身处“离钱最近”的行业,她的肾上腺素常常被刺激到。

比如做完尽调后发现,平时看似普通的一个人,光银行卡里的余额就有9位数。能和这样的大佬接触交流,甚至是加上微信,对实习生来说是宝贵的积累。

并且投行也是她能想象到的,积累财富最快速的路径——这里即使“被人均”,年薪百万者仍然比比皆是。

而王磊则是看上了投行对职业生涯的加持,在他的规划里,自己将在投行一路打怪升级,直至成为一名VP,然后跳到企业高管的位置。

为了留在投行,实习期间(三段实习),王磊养成了随时随地带电脑的习惯,手机也很少设置静音或免打扰,时刻为工作待命。

有次出差已经是晚上10点,起飞前客户突然需要他负责的一份文件,并且要在12点前提交上去,连请人帮忙的时间都没给他留。

在飞机上啥也做不了,王磊只能在脑子里疯狂路演思路,手心不断冒汗。落地时,留给他的时间不足1小时,他只能在人来人往的航站楼里,就近找个角落里蹲着,争分夺秒地工作。

淑仪也是如此,在出租车、高铁上工作是家常便饭,甚至在饭桌上掏出电脑,就着工作下饭的事情,也时有发生。

而布兰除了繁忙的工作本身,还要说服自己适应办公室的暗流涌动。他曾亲眼目睹一个带教老师,半分钟之内的极限变脸。

那是一个项目准备进入申报验收的阶段,两个实习生负责的财务板块出了比较大的纰漏。带教给能力较强的实习生A打电话,轻言细语、详细询问遇到了哪些困难,并教授了解决之道。

然而挂断电话,就仿佛“容嬷嬷上身”,对财务功底一般的B实习生极尽刻薄,“你的会计是体育老师教的吧”“这么菜别来啊”等恶语,连布兰听得都难受,B更是脸色铁青。

这并不是布兰第一次感受到投行的势利。有一次两个部门一起点外卖,现场有十几个正式员工和3个实习生,点了满满两大桌菜,席上大家你来我往,一派和谐。

可结束时,正式员工仿佛约好了一般,集体扭头就走,只余遍地狼藉和3个凌乱的实习生。那一瞬间,他心中充斥着被当“保姆”用的羞辱感。

“在这种环境下工作,真的很考验精神承受能力,支撑我们卷生卷死的,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可预见的高回报。”布兰说道。

但事实是,金融行业降薪的“靴子”,正在落地。可以看到,目前已发2022年报的几家券商,人均年薪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下滑。

淑仪表示,原来与她同期的几个实习生都想留用,但降薪传闻下,大家都打起了退堂鼓。

王磊也十分难受,他深知“一入投行深似海”:每周工作时长往往超过100小时,一年365天只有过年那几天着家,“高薪”成为过去式的话,工作和生活都会变得很难熬。

布兰提前感受到了危机来临。他买了林俊杰的演唱会的门票,但买完之后,却没有丝毫期待,反而是惴惴不安起来。

他反复问自己,如果到时候项目刚好要申报了,自己能把工作推掉吗?想着想着,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完全被工作束缚了。

第二天,他提交了离职申请。

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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