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｜首席人物观 陈默
编辑 | 江岳
加缪在《鼠疫》里写道：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，总有一天人们会厌倦监狱、工作和勇气，去找回可人的面盘和柔情似水的心曲。
当然，不管在现实中还是小说作者的视角，加缪都并非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者。虚无才是他更加沉迷的主题。
很多人在经历疫情、经历失业后，也开始重新认识和理解虚无。一位女性在相亲网站跟人聊天，当告知自己公司一直在裁员后，男方表示自己很没有安全感。后来，他未再联系女方。在小红书上，有人吐槽，自己和一个大厂程序员相亲的第二天，他就被裁员了。
如果说爱情包括亲密、激情和承诺三个要素，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，或许会让人们重新审视其中的权重排序。比如，承诺，以及它所代表的安全感和信任感，变得越发重要。
在巨大的不确定性和经济压力之下，处于相亲阶段、婚姻阶段的人们，会如何去处理爱情？
以下是他们的故事：
01 相亲市场上，失业成为敏感话题
口述者：李静涵 互联网运营
今年8月初，我认识了一个不错的相亲对象。9月，公司裁员了。
实际上，半年以来，公司一直有裁员的风声，所以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。当靴子落下之后，我开始纠结要不要跟相亲对象说这件事。
在相亲的时候，失业或随时可能失业这件事，确实会给人带来很大的困扰。从去年开始，我就一直在相亲。在相亲网站上，我曾经遇到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情——一个比我大8岁、收入不如我的男性主动找我聊。他说，自己的工作是事业编，希望自己的另一半工作稳定。我说，现在没有绝对稳定的工作，除非你找体制内的女生。他说，体制内的女生他也见过一些，但她们不太会打扮。
然后他问我：“你们公司会裁员吗？”我说：“会，一直在陆续裁。”他一听马上说：“我一听到‘裁员’两个字就没有安全感。”
听到这话，我气不打一处来。你说一个女的说这话可以理解，你一个男的这样说，让人怎么想？你就是觉得你撑不起来嘛。
他又问我：“你家条件是不是挺好？”我感觉出来了，他其实是在考虑，如果我工作不稳定但家境好，也OK。我说：“不是。”
之后，他再也没联系过我。
在相亲市场上，裁员、失业这样的话题是非常敏感的。但有的时候，你能感觉出来对方可能已经失业了。
图：《月水金火木土 》剧照
我在网上就遇到过。一开始，我们聊得挺好的，过不久，突然之间，他告诉你：“我们要裁员了。”他可能之前就被裁了，先跟你沟通两天，再把这个消息告诉你。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——现在，大家都不想去承担过多的风险。
我在没失业之前，在一个线下活动中见过一个两年前认识的男生，我问他在哪里工作，他说在一家民企。我问他做的是什么工作，然后他一下变得支支吾吾起来，就希望我不要再问下去了。他也很可能失业了。
还有一个经济条件不错的男生，和我都在一个相亲群里。我今年年初看到他在群里发过自己的资料，说自己在上海有三套房子。到年中的时候，相亲网站的付费红娘想把他推荐给我，说他现在在开滴滴——开滴滴，多半是因为失业了。我对红娘说，不用了，虽然他家境不错，但毕竟这个工作不稳定。对于男的失业没工作，说实话，我也是会介意的。
现在相亲，谁都不想找一个现在没有工作的人，因为他（她）的未来充满了变数。现在大家心里对于稳定性的渴望比以前多了很多，不但对女性如此，对男性也是如此。大家都希望另一半不一定要赚很多钱，但是工作要稳定。
以前大厂的程序员很受青睐，因为收入高，工作看上去也很有奔头。但现在变化很大。我跟杭州的女性朋友聊过这个话题，她告诉我，现在程序员这种工作在杭州的相亲市场上已经不是很受欢迎了，“大家一个是觉得他们996，身体差，一个是觉得可能干不了几年就被裁了”。
但从我身边女性朋友的反馈来看，她们也没有一定要选公务员。因为公务员在很多人看来自我感觉过于良好，自命不凡，觉得自己很了不起，所以很多人也不会首选公务员。
在8月底，公司通知了我9月会被裁员。那时候我只认识了这个相亲对象不到一个月。他在国企做管理工作，工作稳定，家境也比较好，整个人做事是不紧不慢的。第一次开车送我回去，他的车速只开到40码。我是风风火火的性格，当时我还在想，哪有人开车开得这么慢的？一开始，我不太喜欢他这个性格。
被裁员后，在要不要跟他说这件事的问题上，我的内心很纠结——很多自媒体博主灌输给我们的是，相亲市场讲究的是价值交换，你有价值，有这样那样的光环，人家才看得起你，才会找你。我在大厂有一份体面的工作，这个是光环，但如果这个东西一下子没有了，那么我是谁呢？我还是不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呢？
当时我问一个朋友这件事，那个朋友跟我说，“工作不是你的一个陪嫁”。她说，自己身边有很多人是因为相互喜欢才走到一起的，有的女性在家带孩子，也没有工作，但是丈夫对她也很好。她建议我不要说。
但是我不想隐瞒对方。当时我已经大致定了下一份工作，尽管不是大厂，也降了一些薪资。在等offer的那段时间里，我的心里很焦虑。
那天晚上，我和相亲对象在外面约会，吃完饭散步的时候，我跟他说了被裁这件事。我说，我们刚开始，我也知道大家都希望另一半是有稳定工作的，如果你对这件事比较介意，我也能理解。
我也跟他说了我接下来的规划。
他说，如果我们刚认识，你跟我说这件事，我当然会介意。但是现在既然我们有了感情，两个人在一起，很多事情还是要共同去面对的。
听到这些话，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，而是“真的假的？”因为这样的话，在我身边已经很久没有人说过了。有的人可能表面上跟你这样说，但是已经做好撤退的准备了。
包括我身边在相亲的朋友，说起和自己相亲的人，也没有流露出过“我要选择一个人，和他共同面对”这样的态度。大部分人都是挑来挑去，觉得这个不好，那个不好。一旦遇到对方家里有点什么变故，大家逃都来不及。感觉现在的人对于“两个人为什么要在一起”的想法，已经和十多年前相差太大了。
他说完这些话之后，我观察了一段时间，发现他和我的相处模式并没有改变。
他没有撤退。
我之前也经历过裁员，但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，心里真是慌了一阵。我就感觉现在的世界太动荡、太可怕了——这话说出来很不成熟，但是我心里的声音就是这样的。
以前我喜欢特别有火花、能带来惊心动魄感觉的人，但是现在，我真的觉得自己有了特别大的转变，只想要一个安安稳稳的、一日三餐的家庭生活。就好像你是一艘船，刚刚经历了一场海上的风雨，特别渴望驶进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。
我以前觉得这个相亲对象性格太慢了，但我现在想，他配我这种急躁的性格其实蛮好的，我们好好相处一下吧。
02 “你为什么要跟最亲近的人发脾气呢？”
口述者：小岩 互联网产品经理
我是国内Top2大学计算机专业硕士，之前在一家互联网中厂工作。2020年初，公司管理层变动，我的直属领导被裁，团队基本散了。当时我认为自己技术好、能力强，一定能找到满意的工作，就在没有找好下家的情况下自信裸辞了。
没想到，我的这个空窗期会是两年。
裸辞之后，猎头给我推过很多大厂看上去不错的工作，但或者是被嫌此前没有大厂工作经验，或者是因为年纪大，或者是因为此前的行业不对口，都没成。大厂的岗位有查重机制，不会重复推荐，到后来，猎头找我的次数就少了。
其实我也拿过好几个offer，但或者是行业不适合，或者是待遇和职位不满意，或者是公司看上去不靠谱，最后我也没接。
我老婆在媒体行业。在我裸辞的半年前，她也被裁员了。我们两个人同时失业的时间持续了约一年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当我因为各种原因找工作被拒，有些看上去很好的机会没抓住时，我们就开始变得紧张了。
那时候，我们的经济压力很大。因为我们买的房子还没交房，要还房贷，每个月1.2万。要还跟亲戚朋友借的部分首付，最高一个月还了6万。当时我们还在租房子，房租每个月是7500元。失业之后，我们还要自己交社保。刚开始我们还有一点积蓄，到后来，就一毛钱都没有了，我们就从银行贷了20万。我的老婆说自己是一个不太能扛事的人。那段时间，她的压力大得不得了。
好在我是一个神经比较大条的人，我有点钝感，擅长自我麻痹。在我老婆压力大得不行的时候，我就很淡定——我还有60万的信用卡透支额度，倒来倒去，倒呗。我觉得我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工作，我有这个能力。退一万步说，不干互联网了，干点什么别的也能赚钱。
在没工作的时候，我当然会有压力。这种压力是阶段性的，有一阵子面试多，我的心情就会很好。如果这些面试都挂掉了，我的心情就会很差。
这段时间里，我老婆对我的要求只有两个字：别颓。我觉得在她内心，一直都是认可我的能力和价值的。她最怕的，就是我在被不断否定之后，心态崩塌了。她是一个很容易焦虑的人，她也跟我说过，如果我的心态崩了，她一定也会跟着崩。但是我的心态一直没有崩。她说，我一直能让她看得到希望。
图：《摩登家庭》剧照
总体来看，我是战略上经常过度自信，战术上经常过度自卑，但可能就是过度自信这一点救了我。
我可能天生是一个撕逼体质，在公司经常和同事撕，和领导撕。但我可以在外面撕逼撕得很厉害，却不会把这种情绪带回家。实际上，结婚以后，我就没有跟老婆发过脾气。刚谈恋爱的时候，我就跟她说，我对你没要求，只要不出轨，怎么样都行。
而我老婆一个朋友的老公，是有什么事情，就会对自己身边亲近的人发脾气。他失业之前就对老婆发脾气，失业之后，对老婆脾气发得更大了。后来他又出轨了。最后，两个人就离婚了。
冤有头债有主，你发脾气得找到目标对象，你为什么要跟最亲近的人发脾气呢？有事找外面的人撕，多开心。那段时间里，我感觉我和我老婆的关系更加紧密了。
要缓解压力，除了发脾气，还有很多办法，比如找一起失业的人吐槽。你不太能找以前的下属，也不太能找以前的领导，基本只能找同级。但如果人家还在上班，你也很难找到很长时间跟他们吐槽。所以我基本上是找和我同一时间失业的大学、研究生同学吐槽。
压力特别大的时候，我还会打游戏，最多的时候会连续打一天。这样就可以转移注意力，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情。
等交房之后，不用租房子了，我们的压力就小了一些。等我老婆找到工作之后，我们的压力就更小了——她的收入不错，足够维持我们的日常生活和还房贷。
有段时间，我岳父岳母来我们家里住了大半年。为了不让他们知道我失业的事情，我白天就去我同学的空房子里呆着——他在外地工作，但在我家的小区也买了一个房子，没对外出租——中午我就叫外卖，或者弄点食材，自己做饭吃。
我特别感谢我老婆的一点，是她从来没有逼我去随便找工作。我有个研究生同学在失业半年后快速找了一份工作，据说是要求高、事多，半年后，他辞职了。空窗半年后，他又在一个小公司找了一个工作，半年多之后，他又辞职了。知道这件事后，我老婆跟我说，随便找的工作是有了，但是干不长，干得也不开心。她说我肯定更清楚自己的职业规划，不想瞎指挥。
实际上，有些之前我错过了的大厂岗位，后来遇到变故，整个业务线都被砍掉了，或者一直在裁员。
现在，我找到了一个自己挺满意的工作。我现在的收入，比之前那个互联网中厂的收入还高一些。
03 “老公失业后，他在我这里并没有贬值”
口述者：王雪 自媒体人
我老公做的是互联网运营的工作，是大厂中层，2022年7月，他所在部门整体被裁。
在此之前，公司已经有裁员的风声了。当时我问他，要不要去找一个新工作。他明确告诉我，他不想再去大公司做一颗螺丝钉了，他在大公司待了14年，觉得过去自己做的很多事情都没有意义。而且互联网运营这个工作是极度依附于平台本身的，离开平台，你什么都不是。所以他想正好借裁员这个机会，去重新寻找自己的人生方向。
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，他尝试过很多方向。最开始他去参加过保险公司的保险代理人培训，但在要入职的时候，他对这套模式产生了质疑。他觉得中国很多保险公司的模式有点像传销：要想赚钱，你要发展下线，要劝人买保险，很多代理人会在朋友圈制造焦虑，这让他很反感。相比之下，他更喜欢国外为客户提供专业服务的保险经纪人模式。
他尝试过拍与新能源车相关的短视频，还拍出过几条10万+。我们曾经商量过要不要让他做一个汽车博主，但他觉得自己的兴趣并不在汽车上，后来就没有再继续。
到了今年，我陪他去过义乌这个传说中的搞钱圣地。我们是开车连夜从北京过去的，当时我刚出差回来，累得要死，但是我们还是把儿子哄睡之后就出发了，他开前半夜，我开后半夜。到了义乌之后，我们发现这是一个充满了搞钱氛围的地方，很多东西都很便宜，在这里，你确实是很受震撼的。回来之后，他还在网上注册了店铺。但后来他发现，开网店比他想象中复杂很多，而且卖市面上都有的货，其实是没有什么优势的。
在这一年多以来，他做得最多的事情是炒股。整体下来，他没有赔钱，但是也没有赚到钱。
我觉得我们比较好的一点，是我们没有因为他失业这件事有过任何争吵。可能在疫情之后，大家的状态都会佛系很多。我会想，不就是少赚一点钱吗？工作不应该是人生的全部。我并没有觉得他失业之后整个人就贬值了。
实际上，他是一个可以给我带来情绪价值的人。他的情绪是很稳定的，因为他的原生家庭很稳定。他的父母都在体制内安稳过了一辈子，他妈妈一直让他相信一点：我们都是普通人，只要过好普通人的生活就可以了。以前，我会觉得他身上有一点小富即安，甚至有一点不求上进，但在这个时候，我发现，这种东西是会给人带来安全感的。他的情绪稳定，我就没有那么焦虑。
我们没有争吵，还因为我们在经济上是各自独立的。一直以来，在我们家，他负责还房贷，我负责我们的生活费。我很喜欢这种状态，自由度更高。如果有的家庭把钱都放在一起，有一个家庭成员失业之后，另一个就会有危机感。
而且我们卖掉过一套房子，手里有一些现金。这些现金可以把现在这套房子的房贷还完。公公婆婆和我们住在一起，两个老人的退休金已经可以覆盖全家的开支了。所以哪怕我和他两个人都失业了，生活至少是没有问题的。我会想，我们过低欲望的生活就好了，小孩怎么样都可以养大，不需要去拼学区房。一家人在北京生活，吃饭其实花不了太多钱。
我当然对他也会有抱怨。他比较懒，不太会主动去做家务、带小孩，我会说，你都失业在家了，应该多做一点家务活儿，或者多带一下孩子。在沟通之后，我是能看到效果的。比如他现在会带着儿子去游乐园玩一天。我觉得他失业之后，陪孩子的时间多了。这是一件好事。
还有，以前他特别忙的时候，从早忙到晚，我在微信上上午跟他说话，他可能晚上才会回复我，问起来就是他在忙，没空。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好。我之前也因为这种事情跟他发过火。现在，我出差回来，他可以去接我。他在我生活中存在的时间变多了。
我是女性，但我的性格从来不是我要依靠男性，要老公来养活的那种。我会觉得，在他失业之后，我们在内心的联系更紧密了。因为我会有一种我要跟他风雨与共的感觉。遇到危机的时候，我愿意站在他边上，帮他一起去面对。
看得出来，他也有压力，一个表现就是他痩了。失业之后，他有半年时间没有跟公公婆婆说。工作日他假装去上班，实际上是去图书馆，到下班时间再回来。到去年年底，他才告诉了公公婆婆这件事。
有两次，他跟我说过自己的压力，他说他担心自己一直找不到赚钱的方式，甚至考虑要不要接受一个大公司的面试。我说，你先不要回头，现在你回头进入职场，可能就出不来了。现在你有这样一个机会，就先去尝试自己想做的东西，实在受不了了，你再回去。
听了我的话，他最后没有接受那个面试。
在以前，我们的人生是比较顺利的：在大学谈恋爱，一起到北京来工作，结婚，买房，生孩子……上一次我有和他“一起面对困难”的感觉，还是在2008年从外地过来找他，在一个地下室住了两个半月的时候。地下室条件不好，那时候我们会在地下室煮饭吃，觉得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，但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，内心就会坚定很多。
而现在，就像是2008年的升级版。
可能很多人的安全感是建立在钱的上面。没有钱的时候，大家就没有了安全感。如果老公失业，妻子不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，或者妻子本来就没有工作，那她就会焦虑，会不安。
我们比较幸运的一点是，我们的经济压力没有那么大，而且我们对物质的要求一直都不高。他赚钱的时候给我买过香奈儿的包包，给我买过其他奢侈品，但我并不觉得怎么样，香奈儿的包包我只背过一次。我现在经常背一个几十元的帆布包，背得也很开心。很多时候，幸福是对内求的。
如果说爱情包括亲密、激情和承诺，那么责任和承诺在这段时间里表现得更明显了，那就是不离弃。我不会因为一个人没有钱了就不爱他，不要他。我觉得我能跟一个人愉快相处，这件事情本身远比钱更重要。他对我的价值，不会因为他赚钱能力的减少而变低。
（应受访对象要求，本文采访对象为化名）